文 / 管中閔
青山橫北郭,白水繞東城。此地一爲別,孤蓬萬里征。浮雲遊子意,落日故人情。揮手自茲去,蕭蕭班馬鳴。 (李白,送友人)
日子規律的向退伍日移動。以前對逛南澳的商店興趣不大,不僅因為商店乏善可陳,也因為回指揮部時要爬上 174 階的好漢坡。退伍前為了和朋友們聚餐,多去了幾次南澳,還特別在相館拍照,想留作紀念;那時覺得腳步輕盈,爬好漢坡也不以為苦了。後來不記得是誰找到幫我們照相的人,我才有機會留下那些在南澳碼頭與海邊的照片,但還是沒法在指揮部和陣地照相。五月初,我收到陸軍總部頒發的陸軍褒狀以及退伍令(記得生效日是 5 月 20 日),我開始清理辦公室以及私人用品,準備退伍。
我排到的最後一次夜間查哨是退伍前兩天的凌晨。五月還是黃魚季,那幾天海上都是密密麻麻的大陸漁船,晚上就是以前說過的「海上西門町」景象。查哨當天有大霧,大陸漁船似乎有默契的在不同方向輪流越界,好像在試探我們的反應。到了傍晚,有報告說雷達顯示有不明物體接近東引,情勢開始變得緊張,很多據點也進入戰備。八點左右,有傳言說看到指揮部坑道旁的懸崖下方出現不明光點,我跑到懸崖邊張望,但沒看到任何東西,只是突然覺得大陸漁船在霧中的燈光顯得特別詭異。
我心想,今晚查哨可不是開玩笑了。出發前,我拿出許久未用的鋼盔,帶上兩個手槍彈匣,又找了一件防彈背心穿上。那天跟著夜行軍部隊走在車轍道上,一路胡思亂想:敵軍可能趁大霧登陸東引或西引,我們必須立刻馳援接戰,或者已有敵軍摸上岸,我們可能在行進中遭遇埋伏,….。越想越多,越覺得霧中的東引,草木皆兵,危機四伏。兩小時走完,沒出現任何狀況;回到寢室,我翻來覆去好久才朦朧睡去。結果一夜無事,虛驚一場。這最後一次的查哨似乎是老天的安排,讓我留下不會磨滅的記憶。
即使沒有戰事,我還是沒能在退伍日離開東引。由於 5 月 27 日才有補給船回臺,我因此在島上多待了一星期。但退伍生效當天開始,我就每天穿著便服,在坑道中晃進晃出,重新回復「死老百姓」身份的感覺真好(當過兵的都知道這個稱呼,沒有惡意)。
船來的當天,我一早去拿留在冰庫的四尾冰凍大黃魚,裝進背包。幾位友人送我去南澳碼頭,我們互相揮手告別。上船後看著遠處的南澳碼頭與忠誠門,心中感慨萬千。一年四個多月生活在這個小島上,我其實過得很快樂,也很充實。當初第一次離開基隆,航向東引時,我還是一名生嫩,懶散,很多事都懵懵懂懂的大學生,如今告別東引時,我已轉變成比以前認真,而且成熟許多的人。從這點上想,我服這個兵役是值得的。我站在船邊,看東引在視線中逐漸遠去,最後從海平面上消失。
我本以為不會再有機會回到這個地方(當年不允許老百姓去戰地)。直到 2015 年,我終於重回東引;島上變了許多,不僅戰地的氣氛淡了,這兒甚至成為一個特別的觀光景點。我牽著昔日的長髮女孩(今日的老太太)走過許多以前熟悉的地方,也毫無困難的在成功坑道中找到過去的辦公室和寢室(目前仍在使用中),並且告訴她過去那許多信和詩,就是深夜在這斗室中完成的。
當我們走出成功坑道時,年輕的歲月撲面而來,回頭一看,我好像看到當年那名瘦削的軍官,正站在坑道口對我們微笑。
(照片第一張是在東引的相館所拍,布景非常假;第二張在忠誠門前,第三張是和友人在南澳民居前。但我始終想不起誰有相機幫我們拍照。)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