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管中閔
來引後半年,我獲准休假一航次。往返臺灣和馬祖東引的補給船約 10 天一班,所以一航次假大約 10 天,以開船時間為準;如果因風浪太大無法開船,假期實際上自動延長到開船為止。對外島官兵來說,一航次的假是最大的福利,遠勝任何獎勵。
那一次我們中午時分離引,半夜就回到臺灣。如同來時一樣,我睡了兩覺,抽了兩三根煙,醒來時船已近基隆港。只見碼頭上燈火通明,人來人往,有如夜市;外面還有數十輛計程車排班,等著載回臺官兵。我前次離臺時見識過碼頭的熱鬧,再看到眼前景象,我終於瞭解「外島補給船期」是什麼樣的軍事機密了。以後幾次往返東引,碼頭盛況一模一樣。國軍如果都這樣子「保密」,我想國共內戰時就算沒有郭汝瑰和熊向暉(均知名共諜),國軍調動恐怕還是在敵人掌握中吧!
回臺前很興奮,卻沒預期回臺後生活如此單調。前兩天我四處逛逛,買唱片和買書,接下來就無事可做。同學都在軍中,臺北只有我孤伶伶一人;當然,如果真想打麻將,還是找得到人,但我既已鋁盆洗手,自然無心於此。我最後只能窩在家裡聽音樂和看書,生活和在引時差不了多少。說來難以相信,回臺三天後,我居然想回東引了,那兒至少不會那麼孤單。
然而很意外的,那幾天假期為我的人生帶來很不一樣的意義,因為爸爸居然願意跟我講話了。我念高中時心就野了,大學時生活更不正常,剛開始爸爸還會訓我幾句,後來可能覺得我已無藥可救,連話都懶得對我說。記憶中,我們似乎好幾年都沒好好說過話。可是從入伍開始,我努力改變自己的習性,也開始定期給爸媽寫信;到了東引後,我反省更多,也更努力改變自己,這些都寫在給他們的信中,但我並不清楚他們的感想。
一天晚上,我和爸爸在客廳看電視,我問他一些近代故事(其實是在找話說),他不像以前一樣黑著臉,反而說了很多他的經歷和見聞。說著說著,冰凍的空氣開始融化,然後爸爸遞了一支煙給我,我也很自然的接過煙,大方的抽起來。這代表我有「煙牌」了(抽過煙的人應該懂「煙牌」是什麼意思),也是我第一次被爸爸當作「大人」。我後來從未問過爸爸他當時的想法,但我自己知道,就在那個晚上,我和爸爸重新建立起心裡的連結(那是一種很奇妙的,父子間的默契)。我以後數十年持續努力,總是希望他知道,他曾寄以厚望的兒子不會再讓他失望。
預定開船的前一天,我到承德路的外島辦事處報到,知道船期不變,於是趕快回家收拾行李。第二天一路上船艙一樣擁擠,嘔吐聲一樣不斷,氣味一樣難聞,我也一樣酣睡,直到東引。以後往返的情況大體類似,只有一次經驗比較特殊。
那時是冬天,風浪極大,船顛簸的我這種鐵胃都在翻攪了。由於風浪太大,小艇接駁就變得有點挑戰性。接駁方式是在補給艦和小艇之間搭條約一人寬的木板,當小艇被波浪推到最高點(高度最接近補給艦甲板)的一剎那,我們得快步跑過那木板;一旦錯過那時點,小艇隨浪降低後人就過不去了,必須等待下一波。我看著小艇在海面劇烈起伏,上下落差數公尺,心裡直發毛,心想萬一掉進海裡,就算不淹死,也會被兩艘船夾死。但我沒機會猶豫,旁邊的人一喊「跑」,我立刻拎著大背包快步衝過去,順利達陣。
我後來在傳記文學上看到描述早年一批將領赴金門時小船接駁的場景,非常眼熟。文中提到,當時國防部二廳的廳長就在關鍵時點遲疑了一下,起步時小艇已經落下,他站不穩就要摔下去。間不容髮之際,船邊士兵伸手一撈,拉到他的帽子(而帽子扣住下顎),他才沒有落海。這位福大命大的將領,就是後來當了參謀總長的賴名湯上將。此事有趣,又與自己經驗有關,附記於此。
(第一張照片翻攝自網路,當年的補給艦可能是這樣子;第二張是博士班時和爸爸攝於大峽谷;第三張是校長就職典禮時我抱著爸爸。)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