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小島旦
我來自馬祖最大的島裡面最小的村。
被第一個據點到最後一個據點圍繞，形成「雙龍搶珠」之勢。
珠螺的信仰中心
珠螺村的姓氏很少，最多只有四十多戶，兩百多人。珠螺有兩間廟，玄天上帝廟會稱為玄帝宮；山腰上是白馬尊王廟，是地方的土地神，在馬祖各村都有，是連結陰間與陽間的廟。全村的孩子幾乎都是玄天上帝的義(誼)子，玄天上帝就是我們的長輩跟家人，當我們生活當中遇到什麼事，都可以去詢問祂。
村里有戶人家的女兒，嫁到津沙，津沙村跟珠螺村就在雲台山的兩側，看起來近，走起來的距離是很遠的。後來女兒也生女，現在是桃園馬祖同鄉會的會長，她回想起當年媽媽有一夜肚子痛，要弟弟跑到珠螺找玄帝宮找神婆拿香灰，回來治媽媽的病。一路上，頂著黑天，不敢開燈，一路閃躲衛兵，拿到香灰之後再原路回到津沙。說這個故事呢，是表示，珠螺的女兒就算嫁出去了，遇到事情一樣會想辦法回到珠螺祈求玄帝公。
山泉從兩座山中間流下，以前這裡是條大水溝，馬祖的廟都面向大海，為了保佑漁民平安，只有玄天上帝廟面對村里(面山)，因為珠螺以農為業，廟後有巨岩，阻擋海水的跟颱風的侵襲。石頭屋的縫隙都是靠泥漿，大水一來十幾間房子都倒了，就是玄天上帝廟沒倒。原廟只有現在的六分之一大，也是馬祖獨有，用「青石」所蓋成的廟。擺暝的主要含意就是謝神，不只謝一下下，要通宵達旦。玄天上帝正月十四，白馬大王正月十五，每年酬謝的豬隻，是全馬祖最多的，至多有13隻豬。
在村里，可以明顯觀察到民國38年後，國軍擅入民宅的痕跡。像這間民房的門口看得出過去「中山室」的痕跡(用貝殼排的)，對聯在民國45、46年代寫著「效忠領袖、殺朱拔毛」。
大概民國50-60年間，軍人已有補給船，有美援，每餐都有三菜一湯，最差的時候還有罐頭，但是對在地居民來說，已經是吃得非常的好。珠螺地貧瘠，只能種地瓜、種不出米，居民曾經為了想吃米，用五頭羊換一包米。山上的草都被羊吃光了，國軍來了之後就不准養羊，種了很多樹。所以珠螺以前山上是草場(草城)，那裏稱作「劉家寮」，當年有一片草，就可以討媳婦了。
劉家老宅憶往
弟弟是牙醫，回來馬祖服務，就把老宅翻修，之前只有現在的一半大，住了我爸媽跟五個孩子，七個人。以前馬祖沒有燃料，就是割茅草，草場對馬祖來說非常重要。有一年連幾個月下大雨，草場的草曬不乾，沒柴火，只能拿床板去燒。當年漁民會搖小舢舨捕丁香魚，每年只有一兩個月的時間可以捕，如果沒有人買，就拿去對岸賣，換柴火。
有位吳小姐透過藍灣餐廳跟我聯絡，說由她來出資整理，讓她無償住五年，父親是駐外武官。目前有個老先生住在裡面，有時回來馬祖出差，春夏時節我都住在這裡，但是秋冬就沒辦法，太冷了。攝影師張良一看完《鄉音馬祖》，就想來我家看一下，破衣服、破報紙都要拿來年床縫。樓上是個小閣樓，基本上就是儲物的地方，我爸媽跟妹妹一間，我們幾個兄弟一間。大家可以看到二樓的門，外面沒有平台，很奇怪，其實是要把漁具直接送到二樓儲存用的。柴房常常擺放茅草，母雞會在裡面下蛋，我要來找蛋都必須小心翼翼。生火時，我負責拉風爐，餘燼可以烤番薯。
家裡靠海很近，家人都會抓螺，筆架、小淡菜。最有印象，全家一起整理蔥，隔天挑到鐵板跟山隴去賣，凌晨三點就要出發，天暗常常是五六家結伴去，蔥非常的重。很有沒船來價錢就好，福澳嶺就會有商家來接，但是菜價不好時，就要求人買，孩子才能買些油條當早餐，買些豆腐回來。那時希望能夠多賣一些錢，都會把蔥頭的尖端拔掉，倒著在水盆裡吸水，但是小販更精明，在收購時，一定把水甩掉，讓我們努力都白費。在稱的時候，籮筐一律扣掉四斤，但小販用的籮筐都是抽掉竹條的，大概只有一兩斤，常常30斤就只能算26斤。
宏文父親的手藝很好，挑水上山，用連通管的原理，讓山下的農田都可以均勻的灌溉。父親不識字，舅舅在台灣，有需要什麼種子時我就會寫信到台灣給舅舅，我們就會看著大稻埕的種子目錄，看想要種什麼。而當時成為馬祖第一個種哈密瓜的農家，其實是一個誤會。原本宏文師的爸爸想要買香瓜，結果買到哈密瓜，以為表皮是有蟲爬，味道也不對，所以第一次收成，全都倒掉。我們家的白菜跟蘿蔔也是重得特別好，指揮官都會開吉普車來買去送人。
我父母親不識字，曹常偉(火弟)曹大哥，常被我爸媽找去讀我寫的信，也代替我爸媽寫信給我，明明知道是曹大哥在跟我通信，我們卻互稱「父母親大人」跟「宏文吾兒」，非常有趣。
雙龍搶珠的珠螺
珠螺灣以前沒有堤防，石頭長高，因為沙子變少，大約有一公尺的高度沙被掏空，還好現在有堤防，但是其實這是國土流失的嚴重問題。民國五十幾年，艾利斯颱風風災嚴重，賭博的人罰工來蓋堤防。看過去那塊石頭，中島(礁)南竿機場的砂石，運到珠螺來，把礁跟陸地連在一起。原本政府是想填一塊海變成監理站做停車場，但是村民反對，不想從海景第一線到第二線，颱風來，勝利堡做一條路到游泳池，村里的路就廢掉，這很不妥當，我跟村裡的人都反對，還好沒有做。
鬼(歸)澳，江(海)頭岩，以前這裡有一排軌條柴，又有星羅棋布的石頭，所以不利漁業。舢舨頭(鼻頭)，也就是94據點的位置，那裏有一個溫水游泳池。中島長的就像一顆珠螺，珠螺因此而得名。珠螺村的地理位址很特殊，南竿的1號據點在勝利堡，順時鐘繞了一圈，最後一個據點-94據點精實堡，也在珠螺村。勝利堡與鼻頭角共搶中間的中島，形成「雙龍搶珠」的地形，之所以軍人公墓會蓋在此，就是因為這裡的風水特別好。
寫在〈指導員〉一文中，講到以前小時候玩水，大家都會把衣服脫掉，怕被爸媽知道我們去玩水，我家住離海邊最近，所以會把衣服脫在家裡，但是同伴的衣服就會被阿兵哥帶走。以前我們都會仿效游擊隊，角色扮演、勘察敵情，要人游到石頭，看有沒有哨兵，看到就要舉旗，提醒同伴趕快躲起來。結果有一次哨兵從村里上岸，我們就被全部被捕，上珠螺的全被捕，下珠螺的躲回家。被抓到的孩子，還會被賞巴掌，說你「敢帶頭作亂，你是共產黨嗎！？」
珠螺有很多美麗的石頭，馬祖會用想像力為其命名，像「觀音髻」。小時候看到藍眼淚，會以為是精靈，提醒我們該回家了。以前這裡有很多圓圓的鵝卵石，軍方都來這裡把石頭載走，要去蓋房子，但是這樣很危險，因為鵝卵石是天然的防坡堤，我媽媽看到，就趕緊跑下山阻止。護住石頭，就是守護自己的家。
以前冬天會以很多墨魚被凍死，有人專門「逛江」，去撿前一晚被凍死的墨魚，還新鮮，都能吃。我那個做牙醫的弟弟，也會去海裡撿魚，有一次就抓到一條大魚，是對岸炸魚炸出來的，都是被震死了，小魚死得更快。農曆十五大潮，石居就是章魚（土毛），每年有一兩個月圍捕丁香魚，一個人站在石頭上，其他人在旁邊搖小舢舨。丁香魚看起來像是透明的小魚，曬乾後，味道鮮美，繼光餅若是能夾丁香魚，就是最上等的美味。
防空洞
前往天馬基地的路上，１９５６年開始進行戰地政務，之前都是很混亂的現象，縣長是軍派，確認了戰地政務的實施，每一個鄰都要有一個防空洞。馬祖沒有發生過真正意義上的戰爭，我們每年都會有演習，民防隊要配合軍方演習，民眾都要進入防空洞，幾個小時，等到警報解除才能出來。颱風來，為了躲風雨，後來房子倒了要修，住在防空洞裡一住就是一個禮拜。
天馬基地與軍人公墓
這排房子是民國４９年，軍方看到雙龍搶珠的地形，覺得風水好，決定蓋公墓。拆遷的民房一共有三戶，軍方就選用這塊農地重建給民居，居民很開心終於不用住石頭屋泥巴地，可以住水泥房，還有衛浴。
這兩間以前是雜貨店，有黑板可以公告，也會貼一些廣告。民國六十年以後蓋的。這裡也是個水源地，上面有橋，民國４９年公墓先蓋，後來才有天馬基地，軍方營房跟民房，都是一起蓋的。公墓開了兩條公路上去後，再也沒有軍官要爬樓梯了，以前這裡是平地，都是填土堆上去的。
天馬基地是心戰基地，空飄站需要氫氣，需要電解水，珠螺有兩個水源，所以選址在珠螺，因為取得水源方便。每次空飄物資，有時會掉下來，小孩子撿到就會很高興。南萌咖啡的老闆娘董逸馨，家裡就是做雜貨店，軍人在此消費也很多。不過珠螺還是希望已經失去功能的天馬基地，能夠還地於民，讓珠螺村有個新的開始。
過去建築師以南京中山陵的形式去蓋珠螺公墓，牌坊就像是一個陰陽的界線，每每公墓想要修剪樹木，以求有個好視野，但是珠螺老人家卻覺得，一修剪掉樹枝，抬頭就會看到公墓，心理負擔很大。珠螺人很希望能夠把牌坊去除，用另外一個方式去記憶，可以用藝術的方式，讓軍人與居民，過去與未來都能並存。於是藉馬祖國際藝術島，大家以「珠螺花開時」來為作品命名，也是我們珠螺人以此反映我們對未來春暖花開的盼望。
珠螺花開時
「珠螺花開時」這個作品，由藝術家廖建忠設計，希望藉此作品「除魅」，這個概念是由德國藝術家馬克思․韋伯所提出，讓人從迷信當中走出來。廖建中是知名雕塑家，這個作品靈感取自馬祖縣花紅花石蒜－「彼岸花」花葉不相見，象徵陰間陽間天人永隔，下面是一個倒插的榴彈砲砲管，希望戰爭永遠不再來。這個作品卻讓花葉共存，希望用這個藝術品，為珠螺帶來新希望。但是也有人覺得這項是一把香插在這裡，更加強了公墓的意象。
金門要做一個金馬深入旅遊專輯，請我當引路人，我就用「珠螺花開時」做文章的題目。之前國際使節團來訪，也對這個冷戰遺跡有所感。你若是感覺馬祖像瀨戶內海，因為台馬輪就是從日本購入，行駛於四國與九州間的二手輪船。
靈位都是從成功山移過來，各種階級都有，最高是上尉。所謂陣亡將士，很多是因為施工爆破造成的公安事件，我在採訪北竿故事時，講到有一次坑道埋了炸一沒爆，到了第二天，大家想應該沒事了，就一起進去，沒想到卻爆破，死傷慘重。
忠靈堂同民俗文物館建築師(黃建築師)，後方紀念碑高聳入雲，其實有紀念碑即可，這麼大的載體在轉型時極難處理，何不放置在比較容易到達之處，方便祭拜？但這裡與有很多宏文老師兒時的美好經驗，曾有一個年輕的副村長，中尉剛昇上尉，年紀尚輕，很快跟當時初中的宏文老師跟同學打成一片，一起找木頭跟板子做籃球架，還請舅舅焊了一個鐵圈。後來被村幹事抓到，木頭都被拆去燒。中學時學校組織來忠靈祠野餐，那是全校最高興的一天，中學生野餐是野炊，食具由卡車載過來。
防空洞上的小學
以前上面是個操場，還有盪鞦韆跟溜滑梯，現在不好走，學校最多只有５０－６０的小朋友。珠螺國小下面有一個防空洞，在馬祖是絕無僅有的，當年率領民防隊蓋的。前面是教室，老師辦公室，後面是老師宿舍跟廚房。珠螺國小前前後後只有十年時間，每班大概一二十人，一二年級在同一班上課，宏文老師當年就是在這裡唸書，算是珠螺國小的榮譽校友。
以前第一名有領獎狀，最後一名要領「迎頭趕上」的旗子，以茲警惕。背九九乘法表要站在外面，是馬祖最早的榮譽考試。
由劉宏文老師所註的北竿故事集《煙雲往事》、《燈火平生》、《神明有聖》即將出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