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管中閔
我們和美國在 1979.1.1 斷交後,兩國之間歷時 25 年的共同防禦條約也於一年後終止。1979 年秋天,國防部派了一批高階軍官來引,監督各單位清點並銷毀過去所有的軍事計劃,因為美軍曾參與制訂了這些計劃。
我們在辦公室後方找到一個厚重的大保險櫃,沒人知道裡面有什麼,也沒人知道怎麼打開。撬開保險櫃後,發現許多陳舊的卷宗,其中需要銷毀的一份計劃題為「王師計劃」。這計劃顧名思義是反攻的作戰計劃,最後一次修定是在民國 50 或 51 年(很奇怪,我竟然記得最後蓋章的救指部參謀長是蔣仲苓),以後的計劃都是防禦(而非進攻)計劃了。我曾聽過反攻的「國光計劃」,卻從未聽人說過這個「王師計劃」。也許,老總統早在 1961 年就已放棄反攻大陸的念頭,而非一般人以為更晚的時間(如 1965 八六海戰失敗後)。
我們科裡有位少校參謀,湖南人,整個人圓滾滾的,頭已經謝頂了。一個月有一兩天,他心情會特別好,吃完晚飯就哼著歌兒去「茶室」(你如果不知道「茶室」,別問我)。有一次晚上大家看電視聊天,他說到來臺時還不到 20 歲,幾年後駐防嘉義時認識一位女孩。「我們常坐在河邊,她教我說日本話,還唱歌給我聽,我也會吹笛子給她聽」,他這時聲音變得輕柔,和平常說話口氣非常不同。後來呢?「我那時很希望和她結婚,但部隊說快反攻大陸了,士兵不准結婚」。部隊移防後,兩人再沒見過。你後來不想再找個對象嗎?我忍不住問。「幾年後部隊允許結婚了,可是已經沒人願意嫁給我了。」他摸著發亮的腦門,聲音低沉下去。「到了這年紀,除了『冷熱刀槍炮』,我還能找什麼對象?早就不敢想囉!」他站起來,推開辦公室的門,沒入坑道的黑暗。(我就不解釋『冷熱刀槍炮』什麼意思了。)
我們科長姓趙,也是湖南人,兵工科中校。他脾氣急,講話快,又帶著鄉音,我得仔細聽才聽得懂他的話。有一次島上演習,晚上坑道內不准開燈,我們兩人就點著蠟燭下棋。他講起二十年前駐防中壢時,認識了一位豐原來的女孩,兩人很要好。但家長知道女兒交了一位外省軍人男友,急忙趕來把女兒帶回家。他發現女孩被帶回家後,請假趕到豐原,四處打聽,居然給他問到女孩家地址。他去敲門,但不論如何懇求,家長都不讓他與女孩見面。當天已是除夕,他不甘心放棄,就坐在她家門口苦等。「我只希望見她一面,讓我們說兩句話就好。」等到了嗎?說到話了嗎?我急忙問。「我坐到大年初三,她始終沒能出來,我只好走了。」黯淡的燭光下我只看得清他半邊的臉,但我看到(我相信我沒看錯)他眼角晶亮的淚光;我連忙低下頭去,假裝思索棋局。
科長的運氣不錯,後來還是結了婚。「她父親其實並不是很滿意我,但沒有反對我們結婚,我真的很感激他。」他老丈人只會說閩南語,他平常回家就陪老丈人喝酒,話聽不懂時只能傻笑(他那口湖南國語,我猜他老丈人多數時候也在傻笑)。有一次科長休假,回來時滿面春風,告訴我們他買了房子。那是一戶樣品屋,建商還附贈樣品屋家具;夫妻有點存款,加上岳家借他一些錢,他於是買下人生第一戶房子。「我終於有自己的家了」,他笑的開心極了。因為房價正好超過一百萬,他常得意的說:「我現在也算是百萬富翁了」。
那是 1979 年,王師計劃已經塵封近二十年。當年來台的小伙子們,沒成為王師,卻已紛紛老去;有些孤獨的被時代遺棄,有些最終有了自己的家,也有了新的希望。而一眨眼,這竟又是四十年前的往事了。
(照片一張是經國先生在成功坑道前,那正是我住了一年多的坑道;另一張是我鋁盆洗手前打麻將的中柱彈藥庫。照片由東引反共救國軍(195 旅)退現役之友社提供,請勿轉載做商業用途: https://www.facebook.com/media/set/…… ;原始照片連結: http://newnrch.digital.ntu.edu.tw/nrch/query.php?keyword=東引&advanced= )
(未完待續)